正嫌热, 一早起来, 地上原落了几点子微雨, 半干不湿, 空气中是新翻的腥土味儿。晏清源没让秃突佳久等, 带上穆孚, 按时赴约, 在柔然世子临时下榻处停了马。
同在邺城时,两人见面并不多,除非节庆, 一来晏清源素喜文人雅士,携手交游,吟诗作赋, 和秃突佳实难有共同话题;二者, 大相国在时,秃突佳也常晋阳邺城两地往来, 是大相国贵客, 晏清源并不乐意插手。
见了秃突佳, 两人彼此让礼, 不过一拱手的事, 晏清源不跟他打哈哈, 开门见山:
“大相国新丧,我愿按柔然国法,接纳公主, 公主青春正好, 为我父亲守寡想必可汗也于心不忍。”
秃突佳早知结果,倒同晏清源喜笑颜开地客气了几句,晏清源耐心听罢,手中乌金马鞭还攥着,遂把案几轻轻一叩:
“既然世子能做主,好,等我发丧告谕文武,就携公主回邺,我必视若嫡妻。”
听得秃突佳嘴角猛地一抽搐,脸色立马沉了下来,冷笑道:“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?”
和原先说好的完全不一样,秃突佳一阵业火,妹妹断不会骗他,那就是大将军一张嘴又反悔了!
晏清源神色自若,淡淡解释道:“意思就是,茹茹公主虽为妾室,可不用每日向嫡妻行礼问安,我一视同仁。”
秃突佳立时眼中喷火,这里头的利益得失早衡量得一清二楚,没想到晏清源翻脸不认账,说好的正妻之位,忽降为妾……于是,一言不发,把个腰间犀牛皮上挂着的弯刀一抽,用力一砍,半个案角飞了:
“我父汗最恨不讲信用的人!”
这一刀,事发突然,穆孚眼疾手快就要冲来,被晏清源用眼神及时阻住,只装作惊诧:“世子这是怎么了?”
“你既然答应了娶茹茹为妻,现在反悔,是践我国法!”秃突佳盛气凌人的目光,肆无忌惮地在晏清源身上滚了两滚。
晏清源微微一笑:“我几时答应的?我今日是第一回跟世子说起这事,难道有人冒充我答应的?”
被这么一反诘,秃突佳愣了,晏清源的确没跟他说过,这话,自然是从茹茹那里来的,眼角把人一瞥,看晏清源还是个和气面孔,脑子一转,遂也把姿态放软几分:
“大将军有这个心,我得同我父汗商议才能拿主意。”
他也学晏清源,来个翻脸不认人,把话往虚里吊,晏清源根本不理会这一套,只管继续道:
“我不觉得可汗眼下应该操心这些虚头巴脑的名分琐事,贺赖正结交西北诸胡,很快,他们就不需要你们送的战马了。”
秃突佳心头一惊,眼珠子瞪得老大:“大将军在说什么?贺赖敢背着可汗结交其他部落?!”
晏清源颇为同情地一叹:“也许是觉得可汗老了罢,人一老 ,眼睛不亮了,耳朵也听不清了,以至于家门口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“你把话说清楚!”秃突佳和茹茹一样易怒暴躁,此刻,吼起来,也没了个尊称,横眉冷竖的,晏清源懒得同他计较:
“金山的突厥,是不是你们的锻奴?贺赖靠来往酒泉的胡商结交了他们,突厥的狼主阿史那土门高兴得很,当即给了贺赖三十匹宝马、百余把宝刀,另有兜鏊铠甲不计其数,这些事,你的父汗都知道吗?”
一件件,如数家珍道出,秃突佳也顾不得晏清源是怎么知道详情的了,勃然大怒道:
“打铁的奴仆,也敢背叛主人!”
“家贼难防。”晏清源意味深长瞥他一眼,点到为止,起身把一身白麻孝服一整,要告辞走人的架势:
“那就请世子快些同可汗拿出个主意。”
话不啰嗦,抬脚就走,火气发完的秃突佳猛地回神,赶紧出来相送几步,心里虽早打定了主意,但嘴上还是要硬上一硬:
“等我问过父汗,再告诉大将军柔然的打算。”
不过,这一问,却是风驰电掣,两天后,秃突佳就遣人送来口信:柔然的可汗,答应了晏清源纳茹茹为妾,但另有要求,大将军府的后宅上下,不准待公主有妻妾之分,晏清源本人更如是。
晏清源身边围着一众相国府属官及诸位将领,他人在中央,把话听完,付之一笑,知道秃突佳再快也不能两日来往于大漠晋阳,也不拆穿,吩咐使者几句话,便打发了人走。
“阿那瑰肯让步,真是奇事!”斛律金一叹,目光不禁投向晏清源,晏清源笑了一下:
“我敢保证,阿那瑰这一回,即便不助我军,也绝不会再支援贺赖!”
说罢精神一振,扫了眼在场的几个年轻将领,多为元老子弟,一挥袖道:
“走,去西山围猎!”
见他兴致高扬,众人一脸错愕,如此正大光明地在父丧其间行乐,又绝非狩猎时节,除却晏清源做的出来,再无他人,李元之微笑上前打了圆场:
“将军们看不出世子其意何在?换上骑装,走罢!”
说走就走,将军们确实没看出他什么意思,只一行人浩浩荡荡,呼喝不绝,出大相国府朝西南一折,行约四十里地,就到了林壑纵横、蔚然深秀的蒙山脚下,这一片,是大相国生前携众将秋狩围场,晏清源未去邺城辅政前,也多来此狩猎,自是轻车熟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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